从奥古斯都时期开始,罗马人就迷恋上了丝绸。普林尼对此很不以为然,他在《自然史》里摆出道学家的面孔抱怨说,半透明的丝绸让妇女看上去就像赤身裸体,实在有伤风化。光是有伤风化也就算了,而且还那么贵!据说价格高的时候,一磅丝绸可以换一磅黄金。普林尼估算说,丝绸一年至少会导致罗马帝国流失一亿赛斯特斯。他认为这种可憎的纺织品来自于遥远的东方,一个叫赛里斯的国家。据他说“赛里斯人的身材超过了普通凡人,红头发,蓝眼睛,嗓门粗糙,没有互相交流的语言。”而且赛里斯人“不与其他民族交往,仅仅坐等买卖上门”。
赛里斯就是中国。古代作家谈起遥远异域,往往容易出错。不过能像普林尼这样句句都错的,也是挺难的。中国人不仅没有红头发蓝眼睛,会彼此说话,而且他们也并没有“坐等买卖上门”——至少在普林尼时代没有。事实上,丝绸之路最早就是一个叫张骞的中国人开辟出来的。普林尼对之牢骚满腹的商品就来自于这条商路,但是它最初被开辟出来的目的,并不是为了贸易,而是为了战争。
汉朝和匈奴
汉朝最大的敌人就是匈奴。从刘邦开始,匈奴就在威胁汉朝边境,其间还发生过著名的白登之围。一旦离开韩信就擅长打败仗的刘邦,这次又倒了霉,让匈奴人围困了七天,险些被抓了俘虏。刘邦一辈子本来就怕项羽,现在又多了个害怕的人,只好采取和亲政策。所谓和亲,主要还是送礼,希望花钱买个平安。这个政策不能说完全无效,匈奴入侵确实会因此减少。但只是减少而已,入侵还是会有。比如在汉景帝时期,匈奴骑兵就曾直入关中,甚至放火烧了皇帝的甘泉行宫。
从我们的角度看,匈奴人的行为似乎很乖张。你如果想要汉朝的东西,完全可以做交易嘛。王立群先生就认为“汉匈之间的矛盾完全可以用贸易的方式来解决”。再说别人都给你送礼了,你为什么还非要打人家?但是匈奴人乖张行为背后,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为逻辑。
历史上有一件奇怪的事情,匈奴帝国和秦汉帝国几乎同时产生。中原刚统一不久,北方的草原就统一了。这种同时性不见得是单纯的巧合。美国的巴菲尔德就认为:正是因有了秦汉帝国,所以才有了匈奴帝国。这听上去有点费解,需要做一个解释。游牧民族的结构很松散,流动性强,其实并不太需要一个庞大的国家组织。但是游牧民族有一个先天缺陷,就是他们需要农业地区的物资。从农产品到纺织品,都需要。按道理说,缺东西你可以买嘛。就像我没饮料喝了就去超市买,从来不到街头去抢。这么说当然也对,但问题是古代游牧经济非常脆弱,缺乏弹性,比农业区更经不起打击,一旦碰上不好的年景,就根本没有剩余物资去做交换。所以游牧民族的抢劫冲动只能减弱,却无法根绝。
一旦对方组建了帝国,有能力防御零星抢劫,怎么办?他们有一个选择,那就是也统一起来,形成同样强大的帝国,去突破农业区的防线。当然了,供养一个国家组织,对游牧经济来说是个大累赘,但是梅花香自苦寒来,没有付出哪有收获?正如《游牧者的抉择》一书所说:“游牧人群的社会规模大小,常对应于其当时其所面对的外在敌对势力的强弱”。话又说回来,汉朝都送礼了,匈奴为什么还要来打呢?这个一方面当然是人家嫌送得少,另一方面也是有政治需要。既然匈奴帝国存在的重要目的就是为了突破南方的边疆,那就算仅仅为了维持国家凝聚力,也需要时不时前去劫掠一番。
汉朝初期国力较弱,无力对抗匈奴,到了汉武帝的时候,汉朝已经有了足够的实力和匈奴放手一搏。但是,如果当时的皇帝不是汉武帝,汉匈之战可能还是不会爆发,就算爆发也可能没那么惨烈。汉武帝的性格非常复杂,所做的事情也很多,其间功罪,确实难言。但不管你对汉武帝持什么态度,你都不会喜欢当他治下的老百姓。根据葛剑雄的《中国人口史》估测,汉朝人口一直在稳步增长,但在汉武帝统治四十多年里,汉朝人口却从3600万下降到了3200万,如果再加上本应增长而未增长的数字,汉武帝使帝国人口减少了上千万。
如此一个不计成本的帝王,当然不会容忍匈奴的欺负。其实,在汉武帝登基时,匈奴的入侵已经大大减少了,但是汉武帝还是决定开战。这个决策影响太大,牵涉到方方面面,所以直到一直拖到公元前133年,战争才正式爆发。但是远在此之前,汉武帝就在做准备。在战争爆发前五年,也就是公元前138年,他就下了一手伏棋。这手伏棋直接导致了丝绸之路的诞生。
张骞的探险
汉武帝从匈奴降人口中,听到了一个重要信息。以前有个叫月氏的部落,一度非常强大,后来被匈奴击败,单于杀了月氏王,用颅骨做了个酒杯。月氏战败后逃到了西方,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国家。它一直仇恨匈奴,想要杀回去报复,但是苦于没有盟友。汉武帝听到这个消息后,马上意识到自己就是这个盟友啊。于是他决定招募一批使节联系月氏,结成夹击匈奴的联盟。
这个时候,张骞登上了历史舞台,应募做了使节的首领。对于他的身世、背景、以及应募的动机,史书上都没有记录。我们只知道当时他是个郎官,此外我们还能确定的一件事,就是他有极强的冒险精神。因为只有敢冒险的人,才会接受这样的任务。
这个旅程非常危险。先不说去遥远的不可知之地,中间会有多少艰难险阻,首先第一关就很难过。当时西方、北方通道都在匈奴手中,要寻找大月氏,必须穿过匈奴领土。这可不是唐僧取经,“高僧从东土而来,一路辛苦,这就换了通关文牒去吧!”张骞要去和大月氏商量什么事?不用猜也知道肯定不会是商量如何更好的团结匈奴。那匈奴怎么会同意汉使穿过国境呢?但是张骞没有选择。他带着一百多名属下,从陇西离开汉境,偷偷进入匈奴领土。从那以后,他就和汉朝政府失去了联系。
张骞果然被匈奴抓起来了。张骞一行人被送到单于面前,单于说:“月氏在我北面,汉朝怎么能派使节去呢?我要是派使节去南越,汉朝能同意么?”(单于说的方位是错的,月氏是在匈奴的西偏南,而不是在北边。)不过单于倒没有杀掉他们,只是扣留了起来。张骞在匈奴一呆就是十来年,但是他的处境似乎不错,还娶了匈奴媳妇,生了孩子。张骞本身相当有人格魅力,用司马迁的话来说是“强力,宽大信人,蛮夷爱之”。这么好的人缘,还在当地成家立业有孩子了,就算是拐来的媳妇,到这个时候买主也该放松警惕了吧?匈奴人就放松了警惕。谁料有一天,张骞忽然带着几个昔日手下向西逃亡,目的地依旧是大月氏。
他首先逃到了大宛国的,大宛位于现在的费尔干纳盆地。亚历山大帝东征时,最远就打到了大宛,在这里建立了一座“绝域亚历山大里亚城”,也就是最东方的亚历山大城。从这个角度说,张骞来的时机有点可惜。亚历山大死后,从马其顿到到大宛,万里疆域上出现了一系列希腊化国家。如果张骞的西域之行提前三十多年,他就会遇到大宛的希腊统治者。两种伟大文化如果产生直接的接触,也许会改变世间的很多事情。但是张骞来晚了,北方游牧民族入侵,希腊王国几十年前刚刚倾覆,现在张骞只能看到希腊文化留下的一些遗迹。
张骞劝诱大宛王,说要是把他护送到大月氏去,汉朝政府一定非常满意,送给国王的钱财将多得“不可胜言”。其实大宛王不该听张骞的花言巧语,就该上去一刀砍死张骞,别贪什么钱财,这样二十多年后就不会有多得不可胜言的汉军兵围国都,逼死大宛王了。但是大宛王没有砍死张骞,反而连菜都不用就,一口就吞下张骞的许诺。大宛王派人护送张骞到了西北的康居,然后又通过康居到达了大月氏。经过十几年的艰辛之后,张骞终于抵达了目的地。
大月氏当年被匈奴人赶出故土,辗转迁徙,在张骞到来的时候刚占领了大夏王国,盘踞在巴克特里亚一带。这里曾是希腊化世界的重镇,相当富庶。汉武帝得到的情报虽然基本准确,只有一点小小错误,那就是大月氏根本就不想找匈奴报仇。他们现在是贫农当上小地主,刚过上几天好日子,现在忽然冒出来一个人,鼓动他们联合某个一万多里外的国家,拿起武器,砍翻北方的头号强国,杀回贫瘠的老家去,他们怎么会听?对,以前是和匈奴有点过节,还损失了大王的个把脑袋,但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,都这么小心眼怎么过日子?大月氏不肯听张骞的提议。张骞在那儿呆了一年多,始终得不到准确答复,只能离开大月氏,回国复命。
回去的时候张骞没敢走老路,很聪明地换了一条路走,然后又被逮着了。这次单于还是没有杀他,照样拘禁在匈奴。过了一年多,单于去世,发生了一场内战。匈奴一片混乱,没人顾得上张骞。公元前126年,张骞趁乱带着妻子和一个叫堂邑父的属下逃回了汉朝。至于张骞在匈奴生的孩子,史书上没有交代他们的下落。
从张骞出发到他返回长安,已经过去了十三年。一百多人跟着张骞前往西方,回来的只有张骞和堂邑父。损失如此惨重,也没能和大月氏结盟,按理说这是一次失败的旅程,可实际上它一点都不失败,相反,它这是汉朝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外交活动。张骞虽然没有完成他的使命,却把一个词带到了汉武帝面前,这个词叫天下。
凿空西域
在张骞离开的这些年里,汉朝和匈奴之间的战争已经打起来了,但还没有明确结果,双方都在酝酿下一步的决战,就在这个时候,张骞回来了。张骞和汉武帝的会面,在历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。他向汉武帝提供了西域的第一手资料,力劝皇帝开拓西域,联合乌孙、大宛、安息等国,共同对付匈奴。这还是对匈奴的外交战略,等张骞说到后来,目光则已经超越了匈奴问题。张骞建议汉武帝同时开拓西南,打通往印度的通道,这样汉朝等于全面打开了通往西方的大门。从长安到费尔干纳,到药杀水,到咸海,到印度,甚至一直远到伊朗和罗马!到在张骞之前,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要开拓如此遥远的地方。张骞描绘出了一个壮丽的未来:“广地万里,重九译,致殊俗,威德遍于四海”。据说汉武帝的反应是:悦。
五年后著名的河西之战,很可能就是源于这次会见。公元前121年,汉朝军队斩敌数万,从匈奴手里占领了河西走廊,断匈奴右臂,为汉朝打开了通往西域的大门。两年后,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,这次再也没有匈奴人能抓捕他了。张骞带着三百多名随员、数量巨大的财物,来到了乌孙,又派出副使前往大宛、康居、月氏、大夏等国。这次出使标志着汉朝和西域的外交联系正式确立,司马迁称之为“凿空西域”,所谓凿空,也就是开通大道之意。 自此,张骞的名字成为了汉使的标杆。他曾被封为博望侯,在他去世之后,汉朝派往西域的使者也大多都称博望,以此来取信于各国。
成百上千的汉朝人沿着张骞的道路,蜂拥到了西域。使节的后面,就是商队。丝绸之路一点一点成长起来。苜蓿、石榴、葡萄,也经由这条道路传入中国。许多人都赚到了利润,尤其是作为交易中间人的安息等国。但是对汉朝政府来说,经营西域始终是个巨大的负担。直到东汉,每年用在西域的固定开支还有七千多万钱。至于说政治搭台,经济唱戏,靠经营丝绸之路来以商养政,那是我们现代人的思路。对于汉武帝来说,这是古怪念头,而且事实上也难以做到。汉朝政府眼里的丝绸之路从来不是摇钱树,而是个赔钱货。
汉武帝开拓西域是有另外的目的。当时汉匈之战已经初步有了眉目。匈奴实力其实远比汉朝弱。比如按照现代学者的估计,匈奴全盛时期人口也不超过百万,真正能作战的不过一二十万人,所谓三十万大军四十万大军的,多是夸张出来的数字。只是由于匈奴地域辽阔,机动能力强,才掩盖了自身弱点。汉朝在战争中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对付它的办法,比如汉朝每次都选择春季进攻,用骑兵突入腹地扫荡,逼着匈奴人在牲畜最虚弱的时候做长途迁徙。用王明珂教授的说法,这种攻击方法“几近恶毒”。但是它确实管用,经过几次大战,匈奴的经济几乎崩溃,一代青壮年也死亡殆尽。
可是只要攻击停止,假以时日,匈奴总有恢复元气的一天。因此汉武帝还想通过经营西域,从西方包抄匈奴,切断它获取资源的所有通道,让它永世不得翻身。至于进一步向遥远之地开拓,威被四海万国来朝,将张骞画的大饼抓在手中,那倒是以后再说的事情了。汉武帝的战略步骤也很清晰。夺取河西走廊,打开西域入口,这是第一步。深入到现在的新疆腹地,破楼兰、陷车师,然后将军事亭障延伸到身后的玉门关,这是第二步;越过整个新疆远征大宛,然后将军事亭障延伸到新疆腹地的轮台。这是第三步。每次都是远征部队先行讨伐震慑,然后在身后几百公里处建立军事基地。从这个次序就能看出,讨伐大宛不是汉武帝心血来潮之举,而是大战略上的一步棋,只是由于其宏大而显得有些疯狂。
下一步的战略自是跨越大宛深入远西之地。但是人力有时而穷,到了武帝统治晚期,社会承受不了重压,开始出现骚动。而汉武帝本人又经历了巫蛊之变的伦常惨剧,遂垂老之年幡然一悟,公开向天下人忏悔,下罪己诏书,罢轮台屯田,中止了继续开拓西域的大战略。
但是丝绸之路并没有因此中断。政治策略变化不定,而经济和文化的需求一旦确立,就会长久得多。它由帝国的外交战略而创始,但它比帝国活得更久,等匈奴灭亡了,等汉朝倾覆了,甚至等它最大的客户罗马帝国也崩溃了,丝绸之路还在活跃着。瓷器和丝绸、黄金和琥珀、僧侣与经卷,在这条道路上奔流不息。它们把一个个遥远的国家缀结为一个更宏大的存在:天下。
非常之人
司马相如说过:“盖世必有非常之人,然后有非常之事。有非常之事,然后有非常之功”。这句话里折射着一个时代的自信。西汉相当严酷,但它是个开创的年代,还没有被危险吓到,渴望着非常之事,探索着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边界。而张骞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。
两千多年后,在中国正和日本血战之际,西北联大的学者在陕西博望镇挖掘清理了张骞的墓地。在墓道上他们发现了两个相对的石虎。按照当地传说,这两个石虎遇水不没,不是人间之物。当年张骞乘船探索黄河源头,一直进入斗牛宫,从那里带回来织女石机,化为这两个石虎。在人们心中,张骞就是这样一位探索极远之地以致深入人天之际的冒险者。但对这位丝绸之路的开创者,最好的纪念物还是张骞墓旁矮房上挂着的一双大鞋。这双鞋子长有二尺多,它纪念着一位生活在大时代的古人,这个人奔波了一生,去过匈奴,去过西域,又到过大西南寻找过通往印度的道路,他没有率领过千军万马,却用自己的一双脚改变了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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