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昚在登上皇帝宝座之前,已经在皇宫里苦熬了30年。
时隔多年以后,宋孝宗赵昚都会清晰地想起他第一次进皇宫的情形。那时候,他才6岁。当他被父亲牵着手,慢慢的走进森严壮观的皇宫时,心里涌上的,除了恐惧,就是孤独。那么多那么高大的房子,不管是谁走进去,也会像一滴水溶进海洋、一片树叶飘入森林一样,无影无踪。
过了几天,赵昚就与另外一个胖胖的小孩子一起,忐忑不安地站在一个瘦削、目光锐利的伯伯面前。伯伯衣着华丽,沉默寡言,他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瞟来瞟去,像是一头狮子在两只绵羊面前挑选晚餐。晚餐嘛,当然是越肥越好,这位伯伯对胖小孩露出了和蔼的微笑。就在这时候,斜刺里跑来一只猫,胖小孩伸出脚去踢它——这一脚便把皇帝位置踢走了。
伯伯叹了一口气,摸摸小赵昚的脑袋瓜子,对旁边的人说:“就是他了。”
这个瘦削的中年男人,就是在长期的逃跑生涯里丧失了生育能力的宋高宗。
从此赵昚就开始了漫长的皇宫生活。
宋高宗虽然选定了赵昚为自己的接班人,但一直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名分。从内心讲,宋高宗还想挣扎一下,给自己鼓捣一个龙种。在宋朝,没有人工受精这一说法,因此宋高宗就得完全靠自己折腾,求医问药,不在话下。另外,宋高宗的生母韦太后不喜欢赵昚,她中意的是另一位候选人:赵琢。
天姿聪明的赵昚决定为自己的政治前途挣工分了。多年的皇宫生活,让他逐渐熟悉政治生活的套路。他敏锐的发现,晚年的宋高宗与秦桧之间出现了不和谐调子,于是,他义无反顾的站在了宋高宗这一边。后来,秦桧病重,赵昚及时得到了消息,通知了宋高宗;宋高宗亲自去相府探视,粉碎了秦桧和他的余党准备让秦桧儿子当宰相的企图。
这是赵昚在政坛第一次亮相。
49的宋高宗无法再折腾下去了,于是,立储的问题也摆上了议事日程。此刻韦太后已死,凡事都得他来抓主意。宋高宗打算对两个候选人进行一番考核,从而为南宋王朝选出一个合格的老大。以什么为标准考核呢?宋高宗苦苦思量,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好色之徒,害得整个国家都受到了牵累,因此未来的接班人一定不能步自己后尘,于是他决定用美色考验两个候选人。
宋高宗在宫中选了20名宫女,分别送到两个候选人宿舍。赵昚当时已经快到30岁了,正是当打之年,有美女投怀送抱,那自然不能白白浪费——好在他的老师史浩提醒了他,让他好好对待这些宫女。
过了一些日子,宋高宗召回20名宫女,一番体检之后他发现,赵昚同学是完璧归赵;而赵琢同学则毫不客气的将那10朵花儿尽数采摘。
结果是不言而喻的,1160年,宋高宗正式将赵昚立为太子。1163年,在主战派军民的压力之下,宋高宗把皇位禅让给赵昚,是为宋孝宗。在禅位仪式上,宋高宗说了一句出自内心的自我评价:“朕在位失德甚多,更赖卿等掩覆。”可谓一生的总结。
宋孝宗一上任就表现出与宋高宗不一样的地方。他恢复了主战派胡铨的官职,为抗金英雄岳飞平反,追封岳飞为鄂国公,谥号为“武穆”,在西湖边建立岳坟,供后人缅怀。他还削去秦桧的官号,又将秦桧时期制造的冤假错案,全部予以昭雪。他重用主战派,重新拜张浚为相,并且整顿吏治,积极备战。这些措施在当时大快了人心,得到了民众的支持。
但是,作为一个皇帝,宋孝宗身处的情况比较窘迫。当他想在政治舞台上来个大鹏展翅的时候,却发现太上皇宋高宗有意无意的按住了他的手脚,使他腾挪不得。比如,1165年,金国派使臣进京入见。双方在递交国书的仪式上发生了争执。金国使臣要按绍兴和议的礼仪,由宋朝皇帝在殿上亲自从使者手中接受国书。而宋孝宗认为金朝南侵,两国为敌对国家,应由大臣转呈金朝的国书。双方僵持住了。这时太上皇宋高宗发下来话,让宋孝宗遵守和议。因此宋孝宗不得不屈辱的从金朝使者手里接过国书。
宋高宗一度非常坦白地告诉宋孝宗:“你等我死后再搞那些事儿吧。”这让宋孝宗很是不爽却又无可奈何。此是后事,按住不表。单说宋孝宗甫一登基,就采纳宰相张浚的建议,积极筹划北伐的事情。
按照惯例,只要有人提出北伐,就会有人站出来反对。而且这反对的人来头不小:宋孝宗的老师,兼右相史浩。他反对的依据其实也有道理:北伐的各种准备工作还没有到位。窃以为,在大一统时代,能够在朝廷里听到各种不同的意见实在是皇帝的福音。古人老早就说了嘛,兼听则明,偏听则暗。不过,为了这一天宋孝宗已经等待得太久了,他几乎迫不及待的想挥师北上,一雪靖康之耻。而张浚同志也是相同的心思:建功立业。于是乎,他俩为着同一个目标走到一块儿来了。
在宋朝,调动军队是需要履行一定的手续,通过三省和枢密院来完成。而三省和枢密院基本上都由主和派把持着。为了达到迅速出兵的目的,张浚在经过宋孝宗同意之后,绕过三省和枢密院,直接向李显忠等将领下达了北伐的命令,发动了抗金战争。
史浩知道此事后,以自己作为右相,居然被排斥在国家大事之外为由,辞去了右相职位。
战争伊始,进展比较顺利。金国怎么也没有想到,一贯软弱无能的南宋政权居然会主动向自己进攻。他们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。
北伐部队兵分两路,一路由大将李显忠率领攻打灵壁,一路由大将邵宏渊率领攻打虹具。李显忠是陕西人,一家200余口尽被金兵杀害,因此与金国有不共戴天之仇,是坚定的主战派。他很快就攻克了灵壁。另外一路久攻虹具不下,最后还是李显忠派灵壁降兵前去劝降,虹具守将才放弃抵抗。
邵宏渊这人心胸狭窄,嫉妒李显忠的才能,因此在军事行动上不配合李显忠。李显忠请邵宏渊乘胜进攻宿州,但邵宏渊却不予理睬。李显忠只得独自率部行动,经过激烈战斗,攻下了宿州。宿州是军事重镇。宋孝宗闻讯后那是相当高兴,写了一封亲笔信嘉奖将士,“近日边报,中外鼓舞,十年来无此克捷。”
他当然不知道,他的嘉奖使得李显忠与邵宏渊之间的矛盾更深了。
在经过最初的溃败之后,金兵开始展开反扑。李显忠奋勇抵抗的时候,邵宏渊不但不救援,反而站在城墙上说风凉话:“这大热天的,摇扇子也不凉快,打什么仗嘛。”
可想而知,孤军作战的李显忠抵抗多时后,独木难支,最终全线溃败。宿州古称符离,因此这一事件也称为符离之溃。
虽然宋军在符离之溃中没有受到实质性打击,但这给了踌躇满志的宋孝宗沉重一击。他也逐渐意识到,恢复大业并不是旦夕之间就能完成的,就倾向了主战派,他重新任用了秦桧余党汤思退,并将主战的张焘、辛次膺和王十朋等先后赶出朝廷。不过,他还是对主战派留有余地。张浚因战败请辞,宋孝宗好言劝告,象征性地降为江淮宣抚使,部署两淮防线;不久又恢复都督江淮军马的职务。
不打仗了,大家就坐到谈判桌上来。
金国开出了价码:宋帝与金帝改为叔侄关系,宋朝归还在战争中占领的海、泗、唐、邓四州,归还降宋的金人,补纳绍兴末年以来的岁币。
金国以为像以前那样,只要自己开出价码,宋朝就只有乖乖的接受,但这回他们遇到了宋孝宗——一个欲有所作为的皇帝。宋孝宗说:不。
说“不”是需要底气的。宋孝宗召回张浚为右相,全力备战,准备与金军一决雌雄。
张浚招徕山东淮北的忠义之士万余人,补充建康、镇江的正规军,增修两淮城堡工事,添置江淮战舰,随时奉命待发。无奈汤思退及其同党百般攻击张浚,污蔑他“名曰备守,守未必备,名曰治兵,兵未必精”。再加上太上皇宋高宗插了一腿,让宋孝宗不要“折腾”。在种种压力之下,宋孝宗屈服了,将张浚罢免。
四个月后,张浚死在离京途中,留下遗嘱,“我曾任宰相,不能恢复中原,雪祖宗之耻,死后不配葬在祖宗墓侧,葬在衡山之下足矣。”
谈判继续进行。几番艰辛的拉锯战之后,1164年,“隆兴和议”签字生效。具体条款是:
1、宋帝称金帝为叔父;
2、国交平等,改诏表为国书;
3、改岁贡为岁币,银绢各减5万;
4、疆界如绍兴之旧,宋归还所取商秦二州。
与绍兴和议相比,双方都进行了适度的退步。在金国那边,是因为国内政局不稳;在南宋这边,是军事实力实在太差,打不过人家。绍兴和议之后,两国进入了40年的和平时期,直到开禧北伐。在这40年里,两国都开足马力,发展生产,因此社会经济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。
不过,宋孝宗还是对恢复大业念念不忘。他一边搞建设,一边搞军备。他也知道,金国是靠不住的,只要他们一恢复元气,随时都有撕毁条约,举国南侵的可能。是以,他任用主战派代表虞允文为相。
虞允文曾经组织指挥过采石大捷,宋孝宗对之寄予了很大希望。这年9月,宋孝宗派虞允文到四川任宣抚使,希望他日后能在四川率先出兵。他对虞允文说:“丙午(即靖康)之耻,当与丞相共雪之。”他甚至与虞允文相约,一起发兵攻打金国。虞允文临行前,宋孝宗握住他的手,说:“爱卿啊,如果你出兵了,我没出兵,是我辜负你;如果我出兵了你没出兵,是你辜负我。”
虞允文走后,宋孝宗天天等候他出兵的消息。可虞允文到四川快一年了,都没有向他报告出兵的计划。宋孝宗等不及了,一封又一封加急电报发过去,催促他出兵。而虞允文的回答都是:还没准备好,不能出兵。宋孝宗很生气,派人拿着自己亲笔写的信去催促虞允文。这一回,派去的人赶到四川,却发现虞允文已经因为劳累过度病逝了。
宋孝宗的计划又泡汤了。
学界有一种说法:高宗朝有恢复之臣,无恢复之君。孝宗朝有恢复之君,而无恢复之臣。这说法是比较公允的。宋高宗空有岳飞、韩世忠等名将,却尽做些自毁长城的事情;到了宋孝宗时代,老大挺能干,手下却多是胸怀大志,却碌碌无为之士。比如张浚,是一个旗帜鲜明的主战派,但能力实在有限。虞允文的情况也差不多。对国家忠心耿耿,却并不是一个栋梁之才,难以承担中流砥柱的重任。或者,这就是宋孝宗不得不面临的窘境吧。
虞允文事件又给了宋孝宗沉重一击。他也由此从一个理想主义者变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。从此再也不提北伐之事,一心一意抓国内建设,增强国力,为下一届政府北伐打好人力、物力基础。
宋孝宗恢复了开国以来言论自由的传统,鼓励大臣们存在不同意见,互相争论。这使得相当长一段时间,政治都比较清明。
为了改变民贫国弱的局面,宋孝宗非常重视农业生产,他每年都亲自过问各地的收成情况,而且还十分关注新的农作物品种。有一次,诗人范成大向他介绍了一种叫“劫麦”的新品种,宋孝宗让人先在皇宫的后花园里试种,发现确实穗实饱满,就在江淮各地大面积推广。
宋孝宗不但在执政能力上远胜宋高宗,在个人操守上也比他强很多。他崇尚节俭,经常穿旧衣服上班。他也不爱大兴土木。在他的治下,南宋出现了“乾淳之治”的小康社会。国库充盈,据说连穿钱的绳子都腐烂了。
宋孝宗本人没有太大的权力欲望。宋高宗死后不久,他就禅让给三子赵惇。说来还有点意思。因为当时金国也换庄,轮到20几岁的金章宗做老大了。按照“隆兴和议”规定,60多岁的宋孝宗要在国书里称呼金章宗为“叔叔”,这对自尊心极强的宋孝宗来说,是绝不能忍受的。
宋孝宗执政的大部分年头都有一个宋高宗压在头上,怎一个“囧”字了得?不过,他又是南宋最有能力、最有作为的一个皇帝,怎一个“强”字了得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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